我住处的周围是一大片油菜地。时近清明,油菜巴掌似的叶片越发润泽肥厚,尽力向四周 伸展,象太阳能帆板,蕴蓄着能量,仿佛又借助春风,让油菜薹越抽越高。不几天,油菜枝 头便燃起黄色的火焰,让你的思想和它一起燃烧。
我站在油菜地头,眼前隐约展现了一幅图画。油菜地旁的田地里,一位年近六旬的老 人在扶犁耕田。老远就听到他在愉快地哼唱,曲调婉转悠扬。牛儿甩着尾巴,时而翻动一下 耳朵,悠然前行,犁起沉睡一冬的土地。它似乎听得入了迷,缰绳松了下来,老人扬起手中 的长鞭,用力甩了一下,发出清脆的响声,牛儿又恢复了原先的节奏。透过油菜花的间隙, 看到了外公,丝毫没有老态的外公:硬朗的身板,坚毅的脸,满头寸许的白发。我大声喊着 外公,老人叫停了耕牛,安稳好犁,便传来了爽朗的笑声:“外孙来喽!”这是留在我记忆 深处的童年时最美好的画面。菜花开了一年又一年,我对外公怀念也是一年又一年。
外公是劳动的好手。大集体时,他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,待人诚恳,赢得了乡邻们 的口碑。他挣的工分多,而且得了很多荣誉,墙上贴满了奖状。我就是从奖状上认识了外公 的姓名。他家里的农具摆得井然有序:墙上挂着镰刀、鞭子;顺墙一溜摆着铁锨、锄头„„ 而且每件农具都干干净净。铁锨一类的绝无锈迹,闪闪发光。吃完饭,外公不用看,顺手便 能摸起要拿的农具。
外公在家中养猪、养羊。我见过他喂猪。他将烧好的猪食倒入食盆,下手搅、拌、捏、 拣。一来把猪食拌匀,将其中异物拣出,二来试试温度。猪吃食时,他则蹲在一旁,眼瞅着 猪一口一口把食吃完。猪舍干干净净。我从没看过谁像他这样爱他养的牲口。
农闲时,他四处赶集,出售自家的农副产品。他卖得最多的是粉条。每到冬天,他就 将收获的山芋做成粉,请师傅加工成粉条。数九寒天,外公院子里热气腾腾,垒砌的灶底柴 火熊熊燃烧,加工粉条的师傅重重地敲击着漏勺,院里院外挂满粉条。以后的日子,他推着 独轮车,无论寒暑,不管远近,赶墟走场。干瘪的腰包稍许鼓起,里面装满了辛劳,也装满 了希望。
小时候,只是觉得外公风风火火,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。而别人家像他这么大年纪的 人已不再下地干活,四处奔波劳碌。十来岁时,我明白了其中重要的原因:外公没有儿子。 当时,农村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,外公不能免俗。他曾经想把侄子过继给自己,并且有 实质性的进展,但侄子的表现让他很失望,就打消了念头。
外公这一辈人命途多舛:年轻时生活在兵荒马乱的时代,后来又遇到“大跃进”,经 历了“三年自然灾害”、“文革”。好日子到了,又身处老年,本该尽享天伦之乐,却还要 到田间干重体力活,为生计四处奔波。但在我的印象中,外公一天到晚乐呵呵的,眉宇舒展。 现在想想,这首先得感谢上苍,它赐予了外公强健的身体。是的,除了晚年,一生的劳累让 他腰疼吃药之外,他不懂什么叫打针、吃药。在他眼中根本没有迈不过去的坎,天长日久, 铸就了外公坚忍、要强的性格。就是在晚年,他也坚持着和外婆一起单独生活,不愿麻烦别 人,外公的精神从未颓丧过。
外公是在我家去世的。去世时,油菜花已开了。全家都认为,他已经闯过了严寒的冬 天,一定还会健步走在美好的春光中。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。
我站在油菜田边。眼下,已是阳历三月底,气温仍很低。冷风飕飕,扯着你的裤管, 掀动你的衣襟,生生地扑向你的面庞,但油菜仍顽强地生长。这多像外公,在人生的四季中, 他经历了严寒冰雪、狂风暴雨,吃尽了千辛万苦,但丝毫阻挡不了他人生的脚步,到了晚年, 更象眼前的菜花,愈来愈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馨香。
又一阵风吹来,黄色的波浪从我眼前涌起,向着远方,荡漾,荡漾„„
(作者:江苏省宿迁市马陵中学 汪相田)